1、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鲁迅
从公开的文字上看起来:两年以前,我们总自夸着“地大物博”,是事实;不久就不再自夸了,只希望着国联,也是事实;现在是既不夸自己,也不信国联,改为一味求神拜佛,怀古伤今了——却也是事实。于是有人慨叹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
如果单据这一点现象而论,自信其实是早就失掉了的。先前信“地”,信“物”,后来信“国联”,都没有相信过“自己”。假使这也算一种“信”,那也只能说中国人曾经有过“他信力”,自从对国联失望之后,便把这他信力都失掉了。
失掉了他信力,就会疑,一个转身,也许能够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条新生路,但不幸的是逐渐玄虚起来了。信“地”和“物”,还是切实的东西,国联就渺茫,不过这还可以令人不久就省悟到依赖它的不可靠。一到求神拜佛,可就玄虚之至了,有益或是有害,一时就找不出分明的结果来,它可以令人更长久的麻醉着自己。
中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
“自欺”也并非现在的新东西,现在只不过日见其明显,笼罩了一切罢了。然而,在这笼罩之下,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2、最先与最后
鲁迅
《韩非子》说赛马的妙法,在于“不为最先,不耻最后”。这虽是从我们这样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拚命奔驰,则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嫘了。
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而不舍”的人们也一样。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这种竞争,本来不像两敌国的开战,挟有仇隙的,然而也会因了竞争而骂,或者竟打起来。但这些事又作别论。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
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3、做一个战士
巴金
一个年轻的朋友写信问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回答他:“做一个战士。”
另一个朋友问我:“怎样对付生活?”我仍旧答道,“做一个战士。”
《战士颂》的作者曾经写过这样的话:
我激荡在这绵绵不息、滂沱四方的生命洪流中,我就应该追逐这洪流,而且追过它,自己去造更广、更深的洪流。 我如果是一盏灯,这灯的用处便是照彻那多量的黑暗。我如果是海潮,便要鼓起波涛去洗涤海边一切陈腐的积物。 这一段话很恰当地写出了战士的心情。
在这个时代,战士是最需要的。但是这样的战士并不一定要持枪上战场。他的武器也不一定是枪弹。他的武器还可以是知识、信仰和坚强的意志。他并不一定要流仇敌的血,却能更有把握地致敌人的死命。
战士是永远追求光明的。他并不躺在晴空下享受阳光,却在暗夜里燃起火炬,给人们照亮道路,使他们走向黎明。驱散黑暗,这是战士的任务。他不躲避黑暗,却要面对黑暗,跟躲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搏斗。他要消灭它们而取得光明。战士是不知道妥协的。他得不到光明便不会停止战斗。
战士是永远年轻的。他不犹豫,不休息。他深入人丛中,找寻苍蝇、毒蚊等等危害人类的东西。他不断地攻击它们,不肯与它们共同生存在一个天空下面。对于战士,生活就是不停的战斗。他不是取得光明而生存,便是带着满身伤疤而死去。在战斗中力量只有增长,信仰只有加强。在战斗中给战士指路的是“未来”,“未来”给人以希望和鼓舞。战士永远不会失去青春的活力。
战士是不知道灰心与绝望的。他甚至在失败的废墟上,还要堆起破碎的砖石重建九级宝塔。任何打击都不能击破战士的意志。只有在死的时候他才闭上眼睛。
战士是不知道畏缩的。他的脚步很坚定。他看定目标,便一直向前走去。他不怕被绊脚石摔倒,没有一种障碍能使他改变心思。假象绝不能迷住战士的眼睛,支配战士的行动的是信仰。他能够忍受一切艰难、痛苦,而达到他所选定的目标。除非他死,人不能使他放弃工作。
这便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并不一定具有超人的能力。他是一个平凡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做战士,只要他有决心。所以我用“做一个战士”的话来激励那些在彷徨、苦闷中的年轻朋友。
1938年7月16日在上海
4、孔子的洒脱
周国平
我喜欢读闲书,即使是正经书,也不妨当闲书读。譬如说《论语》,林语堂把它当
作孔子的闲谈读,读出了许多幽默,这种读法就很对我的胃口。近来我也闲翻这部圣人
之言,发现孔子乃是一个相当洒脱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儒家文化一重事功,二重人伦,是一种很入世的文化。然而,作为
儒家始祖的孔子,其实对于功利的态度颇为淡泊,对于伦理的态度又颇为灵活。这两个
方面,可以用两句话来代表,便是“君子不器”和“君子不仁”。
孔子是一个读书人。一般读书人寒窗苦读,心中都悬着一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成器,即成为某方面的专门家,好在社会上混一个稳定的职业。说一个人不成器,就等于说他没出息,这是很忌讳的。孔子却坦然说,一个真正的人本来就是不成器的。也确实有人讥他博学而无所专长,他听了自嘲说,那么我就以赶马车为专长罢。
其实,孔子对于读书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主张读书要从兴趣出发,不赞成为求知而求知的纯学术态度(“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还主张读书是为了完善自己,鄙夷那种沽名钓誉的庸俗文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一再强调,一个人重要的是要有真才实学,而无须在乎外在的名声和遭遇,类似于“不患莫
己知,求为可知也”这样的话,《论语》中至少重复了四次。
“君子不器”这句话不仅说出了孔子的治学观,也说出了他的人生观。有一回,孔子和他的四个学生聊天,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其中三人分别表示想做军事家、经济家和外交家。唯有曾点说,他的理想是暮春三月,轻装出发,约了若干大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在林下乘凉,一路唱歌回来。孔子听罢,喟然叹曰:“我和曾点想的一样。”圣人的这一叹,活泼泼地叹出了他的未染的性灵,使得两千年后一位最重性灵的文论家大受感动,竟改名“圣叹”,以志纪念。人生在世,何必成个什么器,做个什么家呢,只要活得悠闲自在,岂非胜似一切?
学界大抵认为“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至于什么是“仁”,众说不一,但都不出伦理道德的范围。孔子重人伦是一个事实,不过他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而一个人只要足够聪明,就决不会看不透一切伦理规范的相对性质。所以,“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这句话竟出自孔子之口,他不把“仁”看作理想人格的必备条件,也就不足怪了。有人把
仁归结为忠恕二字,其实孔子决不主张愚忠和滥恕。他总是区别对待“邦有道”和“邦无道”两种情况,“邦无道”之时,能逃就逃(“乘桴浮于海”),逃不了则少说话为好(“言孙”),会装傻更妙(“愚不可及”这个成语出自《论语》,其本义不是形容愚蠢透顶,而是孔子夸奖某人装傻装得高明极顶的话,相当于郑板桥说的“难得糊涂”)。他也不像基督那样,当你的左脸挨打时,要你把右脸也送上去。有人问他该不该“以德报怨 ”,他反问:那么用什么来报德呢?然后说,应该是用公正回报怨仇,用恩德回报恩德。
孔子实在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有常识,知分寸,丝毫没有偏执狂。“信”是他亲自规定的“仁”的内涵之一,然而他明明说:“言必信,行必果”,乃是僵化小人的行径(“然小人哉”)。要害是那两个“必”字,毫无变通的余地,把这位老先生火了。他还反对遇事过分谨慎。我们常说“三思而后行”,这句话也出自《论语》,只
是孔子并不赞成,他说再思就可以了。
也许孔子还有不洒脱的地方,我举的只是一面。有这一面毕竟是令人高兴的,它使
我可以放心承认孔子是一位够格的哲学家了,因为哲学家就是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
人怎么会一点不洒脱呢?
----- 摘自周国平《守望的距离》
5、流泪的滕王阁
潘碧秀
江畔小舟,轻摇的芦苇、南来聚拢的风……赣江上一览无余,视野里找不到期待的身影。
我在滕王阁的一隅,独想王勃。
游人脆脆的思绪如牵强的秋风,薄薄地依偎在滕王阁穿越时空的坚强里。站在清冷的滕五阁上,睁眼闭眼间全是王勃清瘦忧郁的神情。斜阳拥抱着欲泣的滕王阁,阁影斜斜地躺在江水里荡漾。帝王君子犹不见,槛外长江空自流。寂寞的阁上,觥筹交错的场景不复存在,诗弦管乐也只是附和。我坐在阁的阶梯上独自听江的声音江波的皱褶里藏着绝代才子王勃。
阁的忧伤无声息地让我追随。每一寸楼板、每一抹丹都在我的心弦上颤动。想为流泪的滕王阁续一首诗,诗里面是伤痕累累的王勃。流泪的滕王阁曰曰孤寂地走入我梦中,独自徘徊复徘徊。我找不到王勃的诗句,无数醒着的黑暗的夜里,枫着阁影到天明。
有人说:所有的风景都会拒绝一部分人,偏爱一部分人;所有人,生来都会属于不同风景。在朝堂上得不到肯定的的滕王,一再遭遣受贬,然而层层不得意却抹不掉他悠游于世,歌舞人生的脾性。贬到赣江边任小刺史,他仍意兴遄飞地要为自己建一座阁“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吸引文人才子登临放歌。那个仲秋的曰子王勃的“独角戏”正上演着。他望着水天相接的江面,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沉浮复沉浮,一腔激情和渴望却在纸上无羁的飘洒,洋洋一派文章,力透纸背的全都是对生活的向往。有人说“厚积”是为了“厚发”,王勃客居剑南年,终有了其颠峰之作。滕王阁不过显其颠峰昂然之势的一种凭藉罢了。此时的长安,或许已将王勃忘得一干二净。谁会在抚筝时,思绪在筝上游移间起起王勃?如今赣江畔的孤鹜年年此时都要背起王勃馈赠给它们的礼物一上一下翩翩的飞,托起无限秋水长的风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游人仍在阁上徘徊留连,眺望阁外水云间,心似江水茫茫欲拍阑干,浅云灰灰地衬着阁,如一双饱蓄泪水的眼睑。
扁舟载问及此事一截悠悠的阁影,忧郁地前行,涌起的江浪层层间依稀可见当年王勃的风姿。这个自幼饱读诗书贯通九经的青年,彳亍于线装书中陶陶然的青年,瑟缩在蜀地的乡居里,不再想读书之外的事情。蜀地去长安已遥遥又遥矣。无人识君,只有在迷惘中放纵文字:《蜀中九曰》、《盛泉宴》……“每有一文,海内尺瞻”。人生有许多门,可其中一些门只对一些人是永远敞开的;不要试图去敲门,去敲人生踞的门。王勃在剑南之地逍遥了三年,终究不敌寂寞,踌躇北上,到河南任参军。书生之迂,终惹大祸,龙颜大怒,险丢小命。人生沉浮反复,王勃心冷了。
一片阁/躲在云层下/疲惫和黄昏的鸟一样/面对江恸哭。江水缓缓流,终有温柔得叫人落泪的时候。一介书生咬文嚼字,终有让人品错味的时候。该张惶?迷惘?失落?还是愤懑?毕竟人生不是“数点扁舟向斜阳”那样诗意、简单而直观。——人无语,惟有惆怅地醉去。滕王阁不在出产帝王将相的长安,站在这玲珑曲雅的阁上,赣江无限风情一览无余,王勃的梦魂可以与阁相依偎至永远了。
昆德拉说:“生活是棵长满可能的树”。王勃在客居剑南的曰子里,也许模拟了曰后的种种可能,却没料到人生最绝望的一种可能就立水中候着。
王勃如断线的纸鸢一头栽进江里去了,灵魂可依附在江中鱼儿身上?想他经行处会不会开出一江的花来,让鱼儿也欣喜,鱼儿也惆怅。
斜阳已成余辉,阁上人去,鸟去,空留一片寂寥。
6、天地苍茫一根骨
庞进
司马迁的祠墓在陕西的韩城市。祠内有他的塑像:束高发,穿红袍,长眉入鬓,双目炯炯——那眼神,有穿透历史烟云的明晰和超凡入圣的穆然;显著的还有那一袭长及心胸的须髯,给人一份文人的傲岸和学者的庄重。据说,人受过宫刑,胡须会随之脱光,而这尊塑像,依然大须飘拂——这大概是民意使然了:你皇上要把一个血性须眉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可在我们老百姓的心目中,这个人依然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男子汉!
仔细看,司马迁的塑像是稍稍有些斜的,头向北方偏着。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北方的苏武庙,因为这位在北国牧了十九年羊的汉朝使臣,和司马迁是肝胆相照的僚友。另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李陵,这位大汉名将的被迫降敌,正是司马迁罹祸的原因啊。我是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的,我甚至觉得“李陵之祸”降临到司马迁的头上,是有某种必然性的。不错,司马迁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又才华横溢抱负远大的文人,这样的文人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社会的良心。当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重创十万敌骑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汉武帝刘彻是笑眯眯的,公卿王侯们也纷纷“奉觞上寿”,好听话说得长乐宫的麻雀都似乎要变成翩翩起舞的宫女。无料几天后,李陵终因矢尽粮绝,寡不敌众而被俘降敌。消息传来,全朝廷都哑巴了,刘彻更是“惨怆怛悼”,脸吊得像经了霜的秋茄子。
“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朝堂上,刘彻目扫群臣。群臣或面面相觑,诺诺唯唯;或言李陵该千刀万剐,夷其九族不足以抵罪。当刘彻对这样的看法眯目点头的时候,我们的太史公站了出来。他说李陵平时克己奉公,身先士卒,有国士之风。此次出征,孤军奋战,血染寒山,英勇可嘉。降敌是一时无奈,日后有机会,他还会报效汉朝的。“好你个司马迁,”刘彻震怒了,“你竟敢替叛贼说话,谁给你的胆量?”
现在看来,司马迁充其量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己。然而,问题倒不在于公道话本身,而在于竟然有人敢于站出来说公道话。社会良心和专制强权在这儿发生了深刻的矛盾。在刘彻的心目中,作臣子的差不多是一群牛马狗,鞭子下驮拉耕作,唯主子鼻息是仰,哪里有你人模人样地站在我的对面说什么公道话的权利?
对武帝刘彻,司马迁曾经抱有幻想。做太史令,他异常勤奋,总想博得武帝的欢心。即使站出来为李陵辩护,也是见皇上满脸的“惨怆怛悼”,禁不住效一番“款款之愚”。然而,残酷的现实粉碎了文人的天真,他终于明白了:刚直不阿的书生和专横残暴的帝王是冰和炭、玉和泥。于是,不再幻想不再幽怨,为了“草创未就”的《史记》,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和事业,他咬牙吞血,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苦难,“就极刑而无愠色”。至此,司马迁实现了一个转变,一个御用工具向独立人格的转变。从此,一个书生走到了一个帝王,和这个帝王赖以存在的庞大体制的对立面。你可以摧残我的肉身,但你摧不毁我的抱负;你可以夺取我的生命,你却打不倒我的精神。我就要谱写一部世上从来没有的大书,让这个民族记住司马迁,让这个世界记住司马迁!也让你刘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文人,什么是文人的肝胆。寒 凝春华发,血沃劲草肥。炼狱淬火,司马迁在提升精神的同时,成就了一根骨头。
好一根骨头啊!即使面对一百个汉武帝,一千次酷刑,一万回磨难,这根骨头也不会酥软,绝不酥软!
7、流放出生命的精彩
杨晓雷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深圳来到遥远的伊犁。那里,曾是林则徐的流放地。到伊犁的当天下午,穿过宽阔的伊犁河,我们来到这里的林则徐纪念馆,只见门前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前来参观的人。走进展馆,里面仅一间约两百平米的展室,室内布置简陋,文物不多,四壁的图片及说明也大多见过,远不如虎门的气派。
家住深圳,我几乎每年都要去虎门。那里的林则徐纪念馆与鸦片战争博物馆建在一起,规模庞大,展馆外还有林则徐销烟池和虎门炮台遗址。每次去,总见到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故来伊犁前,对参观的事不太在意。犹如看戏,高潮过了,后面的戏,则容易被忽略。
然而,或许是身临其境的缘故,当我越过千山万水,从发达繁荣的广东,来到偏僻遥远的边疆伊犁,当我从林则徐虎门销烟任两广总督的辉煌之地,来到他被革官免职、惨遭发配的流放地,再看这曾经熟悉的图片和文物,再去体验和感受林则徐的风雨人生,尤其是流放伊犁的这段经历,静观他辉煌之后的坎坷,和“高潮之后的戏”,心中的震憾和感动,却是我在虎门所不曾有过的。
林则徐是在花甲之年,被流放到新疆伊犁的。此时,他的仕途一落千丈,前途一片渺茫。昔日的辉煌,已成过眼云烟,从声名赫赫的两广总督到被皇帝革官免职,从威震四海的英雄到发配边疆的“罪臣”。因大功获重罪,真是千古奇冤!但更折磨人的是,处罚并非一步到位,而是“钝刀割肉”般地拖了一年半。从1840年9月到1842年3月,林则徐先后被革职查办,以“四品钦衔”遣戍伊犁,改遣开封协助王鼎治水,最终被流放伊犁,整个过程历时一年半,前后跨三个年度,其结果,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伤心。尤其是最后一次,林则徐治水立了大功,按惯例应可将功折罪,但道光帝仍将林则徐发配伊犁。王鼎不平,向皇上当面苦谏,不成,便自杀,成为一时震惊朝野的“尸谏”事件,然而,道光帝依旧无动于衷。林则徐身心俱损,国难当头、报国无门的绝望,加上治水劳累、戍途奔波,他在西安大病了两个多月,到1842年8月才从西安启程,踏上流放伊犁的漫漫戍途。在流放伊犁的三年多时间里,林则徐强忍身体极度不适,拖着多病之躯,为新疆呕心沥血。他亲历南疆库车、阿克苏、叶尔羌、吐鲁番等地考察,行程二万多里,所到之处兴修水利,开荒屯田。他亲自设计并率领民夫修筑龙口水段水渠,后被称为“林公渠”。他还积极改进推广“坎儿井”,被当地人民称为“林公井”。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面对厄运,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林则徐没有惊慌,没有绝望,他镇静坦然,慷慨悲歌。这一著名诗句,正是林则徐以“罪臣”之身,在西安登程伊犁前,告别妻子家人所作。
林则徐的精彩之处,不仅在于他能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不仅在于他能在仕途通达、身居高位时,倾心尽力地为国效力;也不仅在于他广东禁烟、虎门销烟等的惊世之举。还在于,或者说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即便在被革职流放的极端逆境中,即便在个人命运遭遇空前苦难和厄运时,人格和灵魂中依然保持固有的那份伟大与高贵。
虎门销烟,是中国近代史浓墨重彩的亮点,成为林则徐青史留名的标记。但这并不足以体现林则徐人格和精神的全部精彩。时势造英雄。林则徐虎门销烟的壮举,除个人具备的英雄品质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时势环境的客观影响。危难的时局,百姓的呼声,肩负的职责,把林则徐推上了历史的风口浪尖,给他创造了成为英雄的历史机遇。而流放伊犁,使林则徐远离了时势环境的客观影响,如何生存,如何作为,坚守什么,追求什么,更多地依赖于他个人主观的选择,更多地取决于个人意志和品质,这对他的英雄人格和本质恰恰是个严峻的考验。苦难和挫折是人生的标杆,往往更能测出一个人生命的高度和深度。人在顺境中顺势而为容易,但要在逆境中坚守慎独难。
人生如戏。如果把林则徐的人生看作是一出戏的话,那戏的高潮,恰恰是他被流放伊犁的这段经历。而以往的辉煌与显赫,似乎都是为此所作的铺垫和积蓄。就像瀑布,其精彩动人之处,并非上游河水的浩荡,也非中间断崖的陡峭,而是水到断崖处,那奋不顾身的纵身飞泻。而此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那悲壮的一跃,所作的铺垫,所制造的落差,所积蓄的能量!
8、寂寞的浯溪
王青伟
走进浯溪,极有可能触摸到了一种中国古代文人内心的隐秘世界,这种隐秘世界可能表达着一种政治和文化的双重反叛。
泰山的雄奇壮观,暗含了中国帝皇的大一统思想,于是历代帝皇为其立封受禅,顶礼膜拜,浸淫到文化领域,儒家思想一统数千年,漫延到文学领域,豪放派永远占主导地位。公元七世纪中叶,一个政治失意,受到牵连的落魄文人元结被贬为永州刺史,路途愈走愈逼仄,景物愈行愈荒凉,心地愈来愈灰暗。突然,他先是听见一声清脆的水流声,他本来想放下行李,掬一口水喝喝,或者洗洗双脚,但是他忽地惊呆了:顺着溪流望去,到处一片姹紫嫣红、树叶成阴、怪石嶙峋。灰暗的心境一下为之明亮,荒凉的景物倏忽为之绚丽。这个小小的地方,溪是小的,山是小的,石头也是被分割为小块小块的,就连奔流的湘江也远没有长江黄河那样大气。那一刻,元结一下子看见了一个大我。而面对浩茫的宇宙,他一下又觉得自己也就像浯溪这个小盆景,在天地之间变得那么渺小。
于是他把那条溪命名为浯溪。浯溪,就是我的溪。古代的文人,以山水来造个字,并公然声称这块山水是属于我的,怕只有元结了,他当时的得意之情因这个“浯”字而情形毕现,他尽管远离了高官厚禄,车水马龙,皇城大气,但天地这么大,总有一块小小的地方是可以安放和融会我的心灵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在王气触摸不到的地方,我拥有这么一块小小的无名之处!
于是,浯溪成为元结另一种文化精神的观照。他在这里感悟和寻找到了人生的另一面。 我总感觉到浯溪碑林的诗书之中,就是这种半归隐文化的典型代表。浯溪这块小小的天地盆景,就是那种寻求半归隐境界的最佳场所。极度得意和极度失意的文人都不大到得浯溪,因为浯溪既不宏大,也不苍凉。得意时需要一个宏大的场所来抒发一下豪情,失意时则需要一个苍凉的处所来哀叹人生的不幸。浯溪就夹在这两者中间,成为一个狭窄的不可言喻的心灵通道,驱使着一帮文人悄然而至。因此,在这样一个不易激起情感大起落的场所,自然也很难得产生惊天动地的诗篇。每次我去浯溪,除了看它的碑林和山水之外,最令我留连忘返的就是元结当年弹琴的浯台。那里是浯溪的最高点。每到月夜,元结总是执一把琴,坐在那里对江而弹。琴声激活了浯溪山水,浯溪山水浸润着他的琴声,元结与山水融合在一起,任千古忧愁万古功名顺琴而去,随水而流。在虚无中掺杂着沉重,在缥缈中偶尔跳出一声叹息,在归途中时而回头张望,在空灵中拍击着一丝无奈。我站在那个地方,常常缅怀的只是一种渐去渐远的影子,听见的只是一缕似要消失而又没有消失的古琴曲……
9、江南蓑衣
在故都的某个雪天里,突然想到老家江南的蓑衣来了。
满目彤云里,翻读一本江南的画册,心情一派宁静和畅。那连绵的苍翠山峦,那层层叠叠的梯田,那高低错落犹如穿着蓑衣的房舍,总给人以平和而安详。满谷烟云,缭绕着江南的烟花三月。三月的江南,春光迷漫,而乡村道上穿着蓑衣的赶着牛群的牧童,总把一管缠绵的委婉的笛声传入我的耳鼓。而穿着衰衣在微雨中插秧的山地汉子,则把一篇耕作文章呈现在我的眼前了。
我很少听到歌唱江南蓑衣的歌曲,江南的乡野之歌似乎除了采茶桃花和篱笆修竹外,就没有别的了。而蓑衣却依然沉睡在古典中。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西塞山就在我的记忆中与我隔岸相望。这江南的景色一半是属于蓑衣的,这季节的一半还是属于蓑衣的。不光是春天,还有下雪的隆冬,独钓寒江的孤舟蓑笠翁,一直在我眼前描绘着悠远的江南山水。在风景中出没的穿蓑衣的人,不仅仅是牧童,而且还有渔人,他们都是志趣清雅的高人。一蓑风雨,一叶孤舟,一片兰桨,一弯明月,顺流而下,逐草而居,是多么潇洒逍遥啊。我常把穿蓑戴笠的人称之为隐士和佛陀,且看那蓑衣似乎张开诗歌或者哲学的虚玄的羽翼翩翔在空明中,如神灵一般幽黑而深邃。这是自由狂放的,是寒山中的极致,远峰、孤舟、烟雨和萧寺,只是绝妙的陪衬。江南的蓑衣飘扬在诗意中。一袭蓑衣穿行在时空,犹如达摩的一苇渡江,把无限的禅机融入空荡和苍茫之中。
江南蓑衣是平常的,一种极不起眼的家用物什,与镰刀、锄头和竹笠一起静默和谐地相处。在风雨中的劳作是艰辛的也是欢愉的,蓄满微凉的忧郁。当踏歌的农夫带着一身泥水,从田里山间归来,蓑衣和竹笠随即被挂在墙上,农夫歇息了,而它们则开始了默默的对话。蓑衣注定是蓑衣,竹笠注定是竹笠,似乎与主人一样无法逃避命运的摆布,无法摆脱生活的清寒。它们的主人一直向往着远方,但总无法走出这片山坳,他与他的老牛一起在这片小小的田地间一圈一圈地跋涉着,总超越不了这历史因袭的圆周率。雨中的蓑衣凝望着主人口鼻间升腾的气息,如雾般的慨叹着,幽幽地怀想着,难道主人真的没有幸福的愿望,没有丝毫改变命运的企图?
尽管如此,蓑衣一定与主人相依为命,乐享清贫的。它害怕的是主人会在某一个时刻逃离,与它们不告而别。蓑衣和主人同样的劳累和憔悴。岁月的风刀霜剑早已撕裂了它的前襟。它们毕竟诞生或者寂灭在理想的记忆中,当它们在尘封的空间被人翻捡,被人展示的时候,江南的蓑衣,是否还眷念着他主人日益苍老憔悴而衰弱的容颜?
在更加苍黄的时日,主人来不及与它打招呼,溶进城市街衢的喧嚣。当他在难得的寂静时分一个人端坐,蓑衣的影子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难以拂去。在某个下着微雪的夜晚,在某个寂寥的街道上,在街灯漠漠的照映下,他忽然发现了久违的江南蓑衣的影子。在某个茶室和酒吧间,他看见蓑衣还有他的竹笠高挂在髹漆得艳红或者金黄的柱子和墙壁上,落满红尘。那里不适合它们!主人想,此刻,它们仿佛像陪酒女郎,像示众者,像引颈自戮的罪囚。它们的心里会是如何想啊!那些酒客茶客是不知道的。江南的蓑衣和竹笠经年地寻找,在远远的翘首远望。它们想,城市里会下雪或者下雨,能解除心头的焦渴。它们想,下雨了,主人会重新穿戴起它们,飘飘扬扬地潇洒地走过雨巷。
来自江南的主人躲在暗角,两眼噙泪。他在等待着内心的救赎。
10、走失在纳西文字中
作者 富遐
与丽江古城的邂逅是在薄暮时分,沐浴着夕阳的余晖走进古城,仿佛有精灵轻拉你的衣袂,一不小心就会抖落一个故事,惊醒一段传奇。
从城门走进四方街,那些通往小街的路口都在向你招摇,诱惑着你不知从哪条路开始起步。但担心是多余的,随便选一个路口进入,都不会迷失方向。因为丽江的水是有灵性的,她完全充当了导游角色,潺潺地为你导航,水的方向就是人想要去的方向。
踏着斑驳的略有些倾斜的石板铺就的老街,路边小桥下的流水和着脚步的节拍轻吟浅唱。沿街的小商品,各式饰品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尤其是那些散发着浓郁民族气息的佛像铜锅,藏刀手镯和叮当作响的银饰,令任何人都不会拒绝欣赏,而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用异地的民族文化充实自己的行囊。
而我则是在一幅幅纳西手艺人的字画中渐渐迷失了方向,模糊了时空概念的。浏览小街图文并茂的纳西版画、烫画、木刻画的同时,我被名叫“纳艺人”的刻印店所吸引。这个尚显拥挤的店铺里,摆满了款式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头家族,应游人所需把名字或经典妙词,感悟小语刻在石头上,随你到天涯海角。我把自己的名字写给了纳西艺人,并让他写出纳西文字后予以图解。他写的“富”字是一口精致的小锅,锅内有米粒,还冒着热气,意寓不愁吃喝,表示富裕;而“遐”字则是一个意象的脑袋在思考,青烟缭绕表示思索后而又浮想联翩。刻印仅用了一会儿,我却在小店驻足了一小时之久。而后,我又让艺人刻下了另一方“珍爱一生”的石印,纳西的象形文字让我看懂了所谓的“爱”字是手掌里放上一个眼睛。是啊,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把眼睛呵护在手心,足以说明爱之情深了。我把这些精美的石刻小心包好,揣在怀里,仿佛拥有了一个永久的秘密。
望着如此丰富而生动的纳西文字,品味着素朴的东巴文化,我陷入了沉思,不经意间远离了人群,就暂且把自己弄丢一回吧,一个人在陌生的古城,沧海桑田的老街中丢失了也不必在意,太阳升起的时候自然知道自己来自何方。赏心悦目中,我的眼神中尽是千姿百态,袅娜起舞的纳西象形文字,它们或倚或靠,或独自成体,无不将大自然的草木花石,高山湖泊,日月星辰,浮云流水融入纳西的东巴文化中。想像自己若生在纳西家族也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不必工工整整书写一笔一捺的汉字。纳西文字的每一个字都可以随想像派生出许多更形象的“字态”,甚至扯一片绿叶就可以表达爱情;剪一缕清风就可以风花雪月;掬一捧溪水就可以洗荡灵魂……
在纳西文字的无限倘佯和贪婪对眸中,我似乎幻化为带翅羽的文字,穿越时空,在远古飞翔。纳西文字的笔画是粗犷的,犹如纳西人的豪放性格;纳西文字的姿态是柔美的,一如纳西人丰满而细腻的情感。纳西人是热情好客的,无论你行走到哪条街,哪个店铺,迎面而来的都是淳朴的笑脸。丽江古城处处弥散着淡淡的温馨的气息,在古街信步,恍若回到了深情依恋的家园。
渐行渐远时,接到了友人短信,告知在“酒吧一条街”等我。这时方才感到文字真是个好东西,无论你在天地间的任何角落,只要有文字互通信息,就能将丢失的灵魂轻易打捞上岸。赶到酒吧时,已是酒盏狼藉,即将散场了。友人又走在了一起,但却不得不与丽江的夜色道别了。走出古街时,许多店铺已放下了木板门,一轮朗月在头顶照着,高跟鞋敲击老街的声音传得很远。我们终将是过客,我们带走了对丽江和纳西文字的一夜深情,但我们也懂得了珍惜,无论行至何处,即使年华老去,也要唱吟过往。
11、轩
江堤
建筑是很有趣的。
12世纪的玛雅人在尤卡坦半岛建造一座拥有600多根石柱的庙堂的时候,岳麓书院的建筑学家早在10世纪就已经修建了有数十根木柱支撑的百泉轩了,这种柱式建筑的共同性,使人类的居住方式和文化表达方式找到了结构上的统一。
我不知道在西方建筑语汇中关于轩应该如何定义,中式建筑中的轩,古书上有多种解释:楼板、飞檐、有窗户的长廊、窗户、屋檐、堂前的平台、房室,甚或可用指厕所。这里所指的轩是以敞朗为特点,而又临水的建筑物。读《红楼梦》:“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那种园林的气息从玄妙的远观中已透出来,通过建筑语言象征系统,便知那轩中主人的生活风貌。建筑之于生活,有一种诱人的新意。
从建筑的诗性角度去打探这座庭院的轩舍,已经精美绝伦。廊柱漫不经心地排列,沉醉于自然的风华和文化的典雅之中,历史是一件披在身上的氅蓬,从来没有脱去,文化的力度显现出来,大气之中透着平实。重叠的飞檐,即便在清淡的风雨中亦张开它畅想的羽翼,一副要往深壑中飞去的样子。成排的门窗,雕镂得如同一幅幅经典的水墨,庭院的风景一年四季要借它照自己的装束。轩前轩后的古树,像一群思想的宿儒,有着典雅的造型和神祗的魅力,轩内轩外的古井和池沼风花雪月,光亮照人。
从建筑历史来说,百泉轩已经跨越了两个千年,设若做一种文物发掘,它的建筑堆积层足以构成一个独立的世界,高贵悠远的情调在地层深处转动,一定有一些文化故事在内心漫步,其历史的气韵,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品赏。
百泉轩建筑的精彩语汇集中在格扇、槛窗上。临水的一面为全开扇,高达数米,格心的棂条秀巧纤丽,花饰简约,裙板不作多余的装饰,显出淡泊的闲居情趣。
百泉轩的精妙,在于环境融入了建筑,而不是建筑融入环境,每一个建筑构件的内部都有自然在歌唱。
轩前轩后的溪泉像梦一样飘忽,万千的声响都是为这轩而鸣,而且,千年以来保持着坚贞如一的韧性,从不间断。对于岳麓山来说,溪流就像用来拴宠物的链子,时时刻刻将这轩拴着,它知道这“宠物”跑不到哪里去,随便将链子在树木竹石间绕两绕,然后四处望望,到后面闲卧去了。没有人知道溪泉带着什么妙旨来到这里,有时候轩里的人似乎明白,大多数时候是不清楚的。而人又带来什么使命驻扎在轩中,溪泉有时候明白,但大多数时候同样不清楚。所以千年以来,无论是溪泉跟人,还是人跟溪泉都是一种若即若离、似懂难懂的关系。
人、建筑、溪泉三者同处于一种朦胧状态。诗歌中有朦胧诗,不知建筑能否说朦胧的建筑。
在历史的某些时刻,文化人固守在这种朦胧里,将美丽的灵魂安放在溪泉竹石之间,为一些学理而穷其心力,体验文化中流泉恬噪、藤葛依依、书巷深寂的情调,灰墙青瓦、红柱花窗在碧泉沼池中清丽得不留一点余地,那时候文化人的生存状态,溪泉一定是看得很透澈。文化人从经过修茸的书窗下抬起头来,隔着疏疏的花栏,也将流水看得清楚。“流泉清自泻,触石短长鸣,穷年竹根底,和我读书声。”(张栻《石濑》)流水知这读书人的用意,叼着一瓣书声就到园中转悠去了。至于那池塘,还睁着大眼睛望着那个穿道袍的人,沉重的书本消解了他的诗意,好久才将一种古老的启示悟出来:“半亩荒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有经验的读书人一有诗句就记在纸上,这读书人却很痴傻,缄默着用树枝写在水上,池塘自然欢愉,800年以后,见到游人,还能听到入池的流水朗诵这首诗歌。流水的精粹和文化人的迷醉在这样的时候是合二为一的。
在历史的另一些时候,文化人已远离这里,短暂的生命已经终结,文化呈现断层,历史走到半途已穷困潦倒,寒风将四壁的温暖吹散殆尽,溪泉在断壁残垣之间跟人作隔世之别,文化的风雅全被绞杀。这样的时候,溪泉虽然仍在冷冷奔涌,但它们的内心充满忧郁,好像回到了悲剧状态。冬季日久不去,曾经缭绕不熄的歌声因为冥顽的坚冰而变得抽搐,如同幢幢的鬼语在天地之间游走。可怜轩舍与溪泉还在固执地等待旧日的人归来。
在漫长的时空中,人的足迹就像一条麻石古道,由一块一块的石板链接而成,什么地方的一块石板碎裂了,残缺便出现了,所以人类的历史是残缺的历史。而溪泉却不一样,像时间的河流,不断向前向前,风华不会被流水冲走,以它永动不息的脉搏来探测一座轩的文化史,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以人类现有的能力,大概永远也分析不出来。
12、哭泣的圆明园
张晓惠
一直以为,圆明园是哭泣的。八国联军蹂躏着她的肌体,摧毁着她的骨骼,冲天大火燃烧的是一个民族的自尊,百多年的疼痛如那西洋楼的残臂断垣穿越百年的风雨永远存在——伫立在那西洋楼大水法的遗址前,我无法不感受圆明园的疼痛,感受一个民族的屈辱和疼痛,是那种切肤的痛。
是十年前,去的圆明园。没有人愿去,说是那么远,又没啥看的。我说我肯定要去。
是阴凄凄的天,是冷飕飕的细雨,和着秋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沿着浩淼的湖水,我走啊走的,不见一个人影儿。最后,终于走到了那大水法遗址——尽管多少次从图片上,从教科书中见过这遗址的照片。可当我立在苍苍的天空下,真实地面对着这一片一地一旷野的玉白石块时,仍感到那来自心底的震撼!依旧华美——我抚摸着那冰冰凉凉的玉石纹理;依旧精致——那欧式的曲线流畅又不羁;依旧贵族——断碎的罗马石柱在苍天下笔直出一派伟岸和傲然。后来我就流泪了,好在周围没人,我没带相机,但那些石块、石柱、石雕连同那灰苍苍的天空一起烙在了脑海,成为心房上一幅永不磨灭的壁画。
十年后的今日,我说。再去圆明园。对我来说,去圆明园是一种凭吊,一种拜谒甚至是一种提醒。说出这些我不怕别人说我矫情,我就是这样想的。
进了圆明园,才发现今非昔比。十年前的清寂不复存在,曾经寂静的圆明园是一片喧嚣。柳纱桃红藤紫,满目春色也罢,昔日皇族的休闲园址,也该平常百姓流连赏目,门票从五角涨到二十五元也罢,这遗址这偌大的园子要人管理也得养活自己。装饰华丽的人力车左右缠着:去福海?去绮春园?就十元,拖您去西洋楼您哪!谢了您哪,我说,我就是想自个儿走走。
往前,沿着湖边再往前,穿过紫藤架,右拐,是了,是遗址,大水法遗址。
想不到的是西洋楼遗址这儿,竟也有这许多的人!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孩子尖叫着互掷着石子;一群看来是高中生或是中专生的少男少女咬着冰棍儿在海宴堂遗址前高声唱着“对面的女孩走过来走过来”;几位看上去似干部样的人笑眯眯地摆好阵势在镌刻着“圆明园”字样的大理石碑前照像,那捧着相机的说:笑!笑啊!这群人就腆着发福的肚皮蠢蠢地笑了。在大水地遗址前,就是那小时在书中看到,十年前在那哭泣的五根大罗马柱那儿,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
刹那,我有点不知所措。亲吻示爱干嘛到这大水法遗址面前呢?在这样残破颓败的乱石间,怎么笑得出来?要唱歌蛮好去那桃红柳绿的绮春园、长春园或是泛舟福海啊!看着这群在破碎的石块遗址前欢笑的老老少少,仰首凝视那高高而破残的罗马柱,眼眶和心口就都隐隐地疼起来。历史呢?耻辱呢?血性呢?
前些年,曾经围绕这圆明园需不需要重建有过争论,结果是理智的人们理解了废墟的价值,尊重了历史留给我们残酷的真实,这片废墟留下了。当时,我是为留下拍案叫好。可今日见到这么多在废墟上在遗址前欢笑嬉闹的人群,我有点怀疑留下的必要了,在经过那么多岁月之后,眼前这般断壁残垣,还能提醒人们对一个多世纪前那场噩梦的记忆,那场中华民族的灾难与奇耻大辱?
该是来圆明园,天就要阴的,一阵沙尘扑面而来,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劈头劈脸。欢笑的人群直往外冲。剩下我一人,静静地,在洁白的石块上坐下,对着这大水法遗址,对着这华美残破的罗马石柱,和苍天,和这些断壁残垣一起落泪哭泣……
13、干干净净的傅雷
刘水清
很难想象公元1966年9月2日深夜,是怎样一个古怪的夜晚?也许那夜就像打翻一瓶墨水,整个一张稿纸没有一点洁白的地方;也许那夜狂风大作,雷霆万钧,偌大的上海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也许那夜花好月圆,竹影摇窗,与从前的夜未来的夜别无二致。然而就在此晚,午夜已过,凌晨刚至,中国最伟大的翻译家傅雷与夫人朱梅馥携手同肩,双双自缢身亡。
傅雷夫妇走得干干净净,义无反顾,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就像风吹皱一池春水,遂又了无纤痕。傅雷的一生长身玉立,气度轩昂,就像一棵笔挺的秀竹,宁折不弯。他的夫人雍容静肃,端庄憨厚,柔情似水,就像一根缠绕秀竹的春藤,温存有余。二者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自然放射出人生最瑰丽的光芒。一对恩爱夫妻,如胶似漆,举案齐眉;但真正能够做到携手共赴正义,蹈死不顾,恐怕自古至今也屈指可数。贝多芬有句名言:“为了真理,给个国王都不换!”傅雷做到了,这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崇高人格的大写意。
傅雷走得干干净净,从从容容。傅雷和夫人临走前的9月2日夜,曾给他的亲人留下一封仅有千余字的最后家书。这封遗书是写给傅雷的小舅子朱人秀的。遗书写得笔墨清晰,条分缕析,坦坦荡荡,磊磊落落,至今读来都令人潸然泪下,振聋发聩。从遗书里看到,傅雷的反党罪证无非是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小镜子后有蒋介石的头像,画报上登有宋美龄的照片;而这两件东西又都是傅雷的小姨子寄存他家的,并非傅雷本人之物。正像傅雷所言:“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然而作为一个书生,即使竭尽全力呐喊也是微茫的。理智的傅雷清醒地觉察到树欲静而风不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没有向任何人申辩,只在遗书中发出一个知识分子痛切地自白:“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士可杀而不可辱”,这是一个多么干净、彻底、从不茍且的傅雷。
傅雷走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临走前,他没有忘记托付朱人秀上缴当月55.29元的房租,没有忘记给保姆周菊绨留下一只女表,一个旧挂表,一张600元的存单作为她过渡时期的生活费,并说:“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如果说傅雷临走前有什么遗憾的话,恐怕这就是惟一的遗憾,带着深深同情的遗憾。要送人该还人的东西,傅雷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共13条。最后剩下的53.30元又托付给朱人秀作为他们的火葬费。至于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一切均有安排,决不乱套;就像夫妻两个要出门远行,或到国外看儿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和疏忽。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动声色,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傅雷一生脾气暴躁,因而大大小小的折磨在所难免;可是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多亏他有一个贤惠善良的妻子。朱梅馥在家书里对傅聪说:“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正因为“缺一不可”,如今大祸临头、在劫难逃的傅雷,不免要带上爱妻到天国走一遭了;而忠贞不渝的梅馥如影随形,甘愿相濡以沫,爱河饮尽九泉下。这是中国文坛一则多么凄艳寒凉的千古佳话!
文如其人,惟其有干干净净不朽的人品,才有干干净净不朽的文章。傅雷凡事一丝不苟,尤其珍惜自己的笔墨。当年翻译法国文豪的名著《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时,宁愿精益求精,一译再译,把自己的文稿修改得体无完肤,可是一经定稿,就不许编者妄自改动一字一句了。傅雷把这种严谨的为文之风又用在教子上。他规定孩子应该怎样说话,怎样行动,做什么吃什么,不能有所逾越。比方每天同桌进餐,他就注重孩子坐得是否端正,手肘靠在桌边的姿势,是否妨碍了同席的人,饭菜咀嚼是否发出丧失礼貌的响声。对孩子做到了无微不致,仁至义尽,把孩子打造得璞玉浑金,天然所成;按他的话讲“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朵迟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他不仅把巴尔扎克的系列小说翻译给中国读者享受,还把一个早得饮誉海外的音乐家的儿子傅聪献给了全世界人民。
傅雷干净了一生,与人无求,与世无争。9月3日凌晨,他和夫人化作两粒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天亮前降临大地,其璀璨的锋芒一直照彻敬佩他的每一个文人。
14、读柳永
梁衡
柳永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并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碰到过又很快忘了他。但是近年来这根柳丝却紧紧地系着我,倒不是为了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经历和那歪打正着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生平记载,以至于现在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生卒年月。那年到闽北去,我曾想打听一下他的家世,找一点可凭吊的实物,但一川绿风,山水寂寂,没有一点音讯。我们现在只知道他大约在30岁时便告别家乡,到京城求功名去了。柳永像封建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总是把从政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其实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谁不想让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光热?
有职才能有权,才能施展抱负,改造世界,名垂后世。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就多元化,可以当企业家,当作家,当歌星、球星,当富翁,要成名只有一条路——去当官。所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政大路上跋涉着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苏轼、白居易那样政心不顺而求文心;像王维那样躲在终南山里而窥京城;像诸葛亮那样虽说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却又暗暗积聚内力,一遇明主就出来建功立业。柳永是另一类的人物,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约在公元10 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时到京城赶考。以自己的才华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题名,而且幻想着有一番大作为。谁知第一次考试就没有考上,他不在乎,轻轻一笑,填词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等了5年,第二次开科又没有考上,这回他忍不住要发牢骚了,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说我考不上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样被社会承认,我就是一个没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换来吃酒唱歌。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这使我想起“文化革命”中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黑帮”,被逼写检查。但是他写出去的检查大字报,总是浆糊未干就被人偷去,这检查总是交代不了。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并记在心里。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下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
终日出入歌馆妓楼,交了许多歌妓朋友,许多歌妓因他的词而走红。她们真诚地爱护他,给他吃,给他住,还给他发稿费。你想他一介穷书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来源?只有卖词为生。这种生活的压力,生活的体味,还有皇家的冷淡,倒使他一心去从事民间创作。他是第一个到民间去的词作家。这种扎根坊间的创作生活一直持续了17年,直到他终于在47岁那年才算通过考试,得了一个小官。歌馆妓楼是什么地方啊,是提供享乐,制造消沉,拉你堕落,教你挥霍,引人轻浮,教人浪荡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这里也要消魂烁骨,化作一团烂泥。但是柳永没有被化掉。他的才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语言:脱颖而出。锥子装在衣袋里总要露出尖来。宋仁宗嫌柳永这把锥子不好,“啪”的一声从皇宫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层,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闪亮的锥尖,这真应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话:“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着闪光的才华。有才还得有志,多少人进了红粉堆里也就把才沤了粪。也许我们可以责备柳永没有大志,同为词人不像辛弃疾那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像陆游那样:“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时势不同,柳永所处的时代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恩格斯论欧洲文艺复兴时说,这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市民文化呼唤着自己的文化巨人。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说如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着的自己的词。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的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声波探测,就像电子显微镜扫描,你得佩服他的笔怎么能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是我们调动全套摄影器材也很难达到这个情景。比如这首已传唱900年不衰的名作《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读到这些句子,我就联想到第一次置身于九寨沟山水中的感觉,那时照相根本不用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现在你对着这词,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无尽,美不胜收。这种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
艺术高峰的产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柳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国文学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就像我们现在作为典范而临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墓里一块普通的刻了主人生平的石头,大部分连作者姓名也没有。凡艺术成就都是阴差阳错,各种条件交汇而成一个特殊气候,一粒艺术的种子就在这种气候下自然地生根发芽了。柳永不是想当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的,他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从考场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栏,但是他身上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天赋立即与这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发生共鸣。他在这里没有堕落。他跳进了一个消费的陷阱,却成了一个创造的巨人。这再次证明成事成才的辩证道理。一个人在社会这架大算盘上只是一颗珠子,他受命运的摆弄;但是在自身这架小算盘上他却是一只拨着算珠的手。才华、时间、精力、意志、学识、环境通通变成了由你支配的珠子。一个人很难选择环境,却可以利用环境,大约每个人都有他基本的条件,也有基本的才学,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来全在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就像黄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悬崖绝壁,沐着霜风雪雨,就渐渐干挺如铁,叶茂如云,游人见了都要敬之仰之了。但是如果当初这一粒籽有灵,让它自选生命的落脚地,它肯定选择山下风和日丽的平原,只是一阵无奈的山风将它带到这里,或者飞鸟将它衔到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绝壁之缝。它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阵悲泣(也许还有如柳永那样的牢骚)之后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决心,既活就要活出个样子。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终于成就了自己。这时它想到多亏我留在了这里,要是生在山下将平庸一世。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创造。是携带着母体留下的那一点信息去与外部世界做着最大程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矛盾斗争的结果你便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的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遂人愿,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另外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斗争,为之创造,那就只有徒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916人,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但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呜呼,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其志,人各其才,人各其时,人各其用,无大无小,贵贱无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时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历史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
15、郁孤台之魂 徐南铁
(1) 我与辛弃疾在郁孤台上相会。
(2)八百年的时光衔枚疾走,郁孤台几番修修废废,辛弃疾凭栏远眺的凝重身影却在台上徘徊。
(3)你还在俯望着江水吗?这江当然不是八百年前的江。八百年前,金兵入侵,生灵涂炭。你叹息那清清的江水中有多少行人泪。如今,废城墙外建起了一座华丽的人行桥,桥上行人不断,桥下木船相连。
(4)你还在倾听对岸山中的鹧鸪声吗?对岸的鹧鸪曾经为你的壮志抱屈,与你“天凉好个秋”的心曲唱和。今天,你的鹧鸪已飞入历史的深处。对岸陈列的是工厂、民居。鹧鸪的子孙们只在更远的山林中吟哦古调。
(5)幼时就读过你的“郁孤台下清江水”。那时住在赣州,却不知这郁孤台就在赣州的西北角。及至知道了城内叫田螺岭的高阜就是你“西北望长安”的高台。我急匆匆兴冲冲地骑着车奔向那里,想依着你的英魂去领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沉郁、苍凉以及辽邈的历史感。没想到红漆剥落的院门被一把铁锁紧扣。抬眼望去,郁孤台一派败落不堪风雨之貌,灰冷、凋敝,连板壁也不全。只有晾在台上的几件艳丽衣服才见出一分亮色。但是,在蓝色天幕的衬托下,郁孤台的飞檐高高翘起,依然孤傲、挺拔、风骨凛然……
(6)今天,我们终于在郁孤台上相会了!
(7)今天的郁孤台披红点翠,焕然一新,好一副古装的雍容贵态。我相信,作为一个“横绝六合,扫空万里”的词人,你不会为一座郁孤台的兴衰慨叹。你的身影本是因台的兴衰而兴衰的。
(8)三层的郁孤台高不过15米,但因建在高处,赣州尽收眼底。赣州不居交通要冲,除了当地的文人墨客偶尔雅集,郁孤台游人不多。这更好,我可以静心同钟爱的词人一起面对这无限关山无限江天,让无限思绪扑面而来。
(9)我问辛弃疾,在郁孤台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它接受过那样多的咏唱,苏东坡、文天祥、戴复古、李梦阳……都是文坛巨子,为什么只有你的一首《菩萨蛮》成为千古绝唱?
(10)辛弃疾不语。我久久凝望着他极目天外的侧影,那非常熟稔的神情渐次幻化为屈原、杜甫、白居易、陆游、龚自珍……我猛然明白了!我问题的答案是:贯穿着中华文化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的辛弃疾词中强烈地闪光。
(11)“可怜无数山”的襟怀,“江晚正愁予”的情愫,不就是中华文化脉搏上激越的音符?
(12)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人去,这种精神不去;台颓,这种精神不颓。即使滔滔江水干了,这种精神也将奔流不息地传衍……
(13)辛弃疾依然徘徊在郁孤台上。我走下台来,久久地回望郁孤台。也许,历史人民屡屡修复它正是为了辛词中的一片丹红?
(14)郁孤台郁结着民族魂!